環島三部曲 #RoundIsland:島嶼盡頭
過了台東市,就開始進入我未曾踏足的台灣。台 9 線與台 11 線交會於此,山和海越來越接近,空間感越來越局促,感覺自己變得渺小。
比如太麻里和舊金山一樣,整座城鎮倚靠在山坡上,我們特別爬上至高處一嚐網友們力推的甕窯雞。老闆見我們只有兩個人,勉強挑了一隻比較小的,為了補充蛋白質我們賣力地吞,依舊吃得辛苦,老闆在一旁洋洋得意,他的雞都有足歲,就算小隻還是比別人的大。
老闆叫阿亮,他真的超得意 |
老闆說前幾天太麻里大塞車,因為蘇花公路斷了,大家只好改走南迴,心不甘情不願的環島。沿途壅塞的程度可比跨年,狹窄的太麻里擠滿不耐煩的車,再美的海景也無心欣賞。這下我才想起來,太麻里是迎接新年第一道曙光的地方,從此以東便是汪洋一片,遠處與天空連接成線,有厚實的白雲盤據,見不到陸地的陰影,視野無限遼闊。
當然啦,這裡是西太平洋列島的最前緣。我想像太陽從海平面升起,又圓又亮,好似海中珍珠被浪推起,將廣袤的大海染成一片金黃,那景象該有多美;也可以體會 16 世紀歐洲水手行過汪洋,等到幾乎絕望之際,眼前忽然浮現一座蒼翠的高山島,那心情該有多雀躍。對住在島上的人來說,這裡是已知世界的盡頭;對飄洋過海的人而言,卻是新世界的開始。
從太麻里火車站往下拍,超像舊金山 |
繼續往下,南迴越來越險惡。一來路是沿著山開的,自然得隨著山壁上上下下,二來正逢南迴修路,車道縮減一半,道路管制一次只讓單邊車通行,因此騎腳踏車爬坡之餘,還得忍受大貨車、小客車、摩托車苦苦相逼,更得隨時留神對向砂石車頻頻吃過線。
平時已經沒什麼路權可言,此時簡直淪為馬路賤民,沒有人把我們放在眼裡,甚至巴不得我們消失。我們事先沒料到沿途如此危險,停靠金崙補給時仍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,好在派出所的警察說往大武的路況會逐漸平靜,終於有精神好好欣賞台東南部的海岸線。
和蘇花一樣高山臨著大海,不同的是多了幾分沈靜,海水是深深的滄藍,像呼吸一般規律起伏,穩穩地推向岸邊,少有激昂的浪花。多良車站佇立於山海之間,空蕩的月台待有緣人上車,比如千尋和無臉男那樣,一路搖晃到未知的盡頭。
在烈日當中持續踩著踏板,一路有寧靜的海相伴,繼續往南,經過大武、尚武,兩旁越來越荒蕪,車越來越少,也越來越不見人影,直到太陽西下,稀疏的路燈轉亮,引我們到南迴公路的盡頭:達仁。我們風塵僕僕的趕來,達仁卻已準備睡去,小鎮為數不多的小吃店皆已拉下鐵門,只好去唯一一家 Family Mart 微波一份燴飯填飽肚子,早早歇息,為隔天翻山作準備。
開始一連串變黑的不可逆反應 |
壽卡,這個名字懸在我心頭多日。面對 12 公里上升 500 公尺,我已經做好連滾帶爬的心理準備,雙腿都套上護膝,將以傷兵的姿態光榮邁入天堂。
只是甫入山便強風不斷,我和兩旁的芒草一樣被壓得彎了腰,心頓時涼了半截;默默低著頭、弓著身勉強前進,上坡本已沒有速度可言,此時甚至無法分辨車體搖晃是因為強風,還是我的努力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回報。
幹道上砂石車、聯結車一輛接著一輛上山,它們馬力雖強,和山風險坡正面對決也未必佔優勢,有時甚至得停靠彎道上的預備空間,重新發動引擎,蹣跚地上坡。我們就騎在這幾頭重磅鋼鐵巨獸的後頭,聽它們喘息的頻率判斷何時該等,何時該伺機從腳邊溜過,繼續向上。
閃車、等風停,再閃車、再等風停,我們在遙不可及的12公里中緩慢移動。更糟的是我的車大概在南迴施工路段扎到細碎的尖銳物,導致後輪緩慢洩氣,而上坡加諸的重量使它洩得更快,不一會就軟軟的,一副喪失鬥志的樣子。
閃車、等風停,再閃車、再等風停,我們在遙不可及的12公里中緩慢移動。更糟的是我的車大概在南迴施工路段扎到細碎的尖銳物,導致後輪緩慢洩氣,而上坡加諸的重量使它洩得更快,不一會就軟軟的,一副喪失鬥志的樣子。
從山腰上往下看的風景 |
壞了一個輪子就像瘸了一條腿,我再也沒有力氣對抗任何風阻或坡度,索性跳下來牽車。我和腳踏車肩並著肩,像老夫老妻互相扶持,沿途欣賞山海相依的蒼茫,蜿蜒的山谷裡只有一條路,竄出鬱鬱之林,指向盡頭無垠的海,人煙稀少,只有匆匆過客,感悟自然的壯闊與自身的渺小而不敢逗留。
轉一個彎,看見一座水泥橋墩從山間拔起,十分突兀。長久以來東西兩岸只能依靠南迴通行,不夠方便,人們便動起開新路的念頭。繼續向上,山風依舊強勁,不斷襲向海岸,我猜它不希望再有人進山。
Steve 很好心,見不到我的蹤影便停下來等待,而且女生力氣小,刮不出內胎、胎壓也打不足,我還得仰賴他處理。不過即使換了胎還是找不到尖銳物,只能看狀況好時便騎上一段,狀況不好就下來牽車,所幸路總有終點,這樣一拐一拐最後也爬上頂端的壽卡驛站。
我們鬆了一口氣,對向的環島車隊也鬆了一口氣,有人舉起腳踏車擺出征服者的姿勢,有人在抵達的那一刻淚水潰堤,我則是又笑又跳的,雙腿不知道哪來的力氣,剛才怎麼不多踩幾下呢?
車隊嚮導見我們從台東那一側上山,鼓勵我們難關已過,從縣道 199 下山會輕鬆許多。稍作休息後上路,縣道幾乎沒有車,我們沿著蜿蜒的山間小徑下行,爬完 12 公里的坡,特別珍惜這個速度。
車隊嚮導見我們從台東那一側上山,鼓勵我們難關已過,從縣道 199 下山會輕鬆許多。稍作休息後上路,縣道幾乎沒有車,我們沿著蜿蜒的山間小徑下行,爬完 12 公里的坡,特別珍惜這個速度。
屏東的山間是熱帶雨林,間歇性的小雨濕潤了空氣,也替周遭景色罩上一層霧,霧裡透出鮮豔的花朵夾岸綻放,大紅色、橘黃色、粉紫色如繽紛的煙火秀,只為我們施放;陽光偶爾探入層層山巒與樹蔭,刺眼措手不及。
牡丹鄉 可愛的彩虹國小,跟兩岸的花一樣繽紛 |
旅行本是一種追尋,期待目的地蘊藏驚喜,為人生難題提供顛覆性的解答。但若是路途盡頭什麼驚喜也沒有呢?山裡破舊的平房無人使用,彩虹國小在放暑假,操場空蕩蕩,野狗三五成群在路旁伸懶腰,又是普通的一天,和任何其他天一樣。
單車環島,如同地理大發現行船遠航,將理想生活寄託在他方。我時常忘記其實到了他方還是要生活,再理想也不過是生活,碰到上坡就得出力、遇上大風就得彎腰、困在險象環生的地方就得提高警覺、爆胎了就得停下來修理,如此生活才能循著節奏繼續運轉。
依著山海、夾著花草、伴著晴雨,我們悠悠地滑過島嶼盡頭。盡頭沒有大秘寶,秘寶是無論沿途挑戰如何迎頭痛擊,都忠實相隨的美景。翻山很累,我繼續踩著踏板,往屏東海岸前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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